墐头上的童年记忆

1963年，我出生在吴江横扇石塘7队，也就是现在的四都村墐头上。我们的村子卧在河与田的怀抱里，安安稳稳的。村后那条河自西向东流，到我家屋后时，特意拐了个温柔的弯。河沿爬着清嫩的草，河水清得能照见水底的水草，连碎石的纹路都看得分明。村前是望不到头的田地，泥土裹着草根被耕得松软，初春时，麦田层层叠叠铺向远方的村落。最热闹的要数油菜花开时，遍野金黄翻滚，甜香清冽，漫遍整个村子。

我家就安在村子里的河湾处。七八岁的记忆里，家里已有大妹、弟弟，还有刚落地的小妹。我们住的是爷爷的祖上传下来的老砖木房：前屋一间大灶屋，堂屋是和爷爷的堂兄家共用的；屋后还有一间小房，我们姐妹四人都生在这儿。爷爷和我们同住，睡在灶屋南侧廊檐下的小隔间里。奶奶、叔叔和姑姑住在前排新造的三间房里，离得近，奶奶常过来陪我们。

盛夏的傍晚最惬意，我们把饭桌搬到屋外，爷爷会用木板搭个平台，让我们躺着乘凉。我们仰着脖子数星星，盯着银河找牛郎织女；奶奶坐在旁边摇着蒲扇讲故事，说看见月亮里有人吹唢呐，就会有喜事。我们便齐齐盯着月亮看，哪怕知道那只是老人的念想，也看得格外认真。

后来爷爷的堂兄拆了老房迁走，把地基换给了我们。爸爸索性拆了剩下的半间堂屋和后房，重新翻建。从我七八岁到十一二岁那几年，勤劳的爸妈先后三次改造、加建，终于把老房改成了带长方形院子的二进房——前屋是翻新的灶屋和堂屋，边上搭了养兔子、绵羊的草棚；灶屋西后侧有条走廊通向后院，走廊尽头第一间是弟弟妹妹的卧房，朝南的大窗一推，院子的光景就全进来了。

我住的小房间在东边的中间，朝南的木推窗挂着好看的窗帘，还有一扇能直接跨进院子的门。春夏时节，每天早起，我总先到院子里瞧瞧：亲手栽的月季、栀子开得正好，墙角的凤仙花、夜来香也攒着劲儿。早饭时坐在灶屋北窗的八仙桌旁，推开窗就看见那株茂盛的栀子，深绿肥厚的叶片间，或鼓着花苞，或缀着白花，层层花瓣像浸了月光的绢纱，甜香顺着风钻进来，清凌凌的裹着晨露的凉。待到暮色漫上来，“夜夜红”和栀子花的甜香缠在一起，漫过砖瓦，漫过墙角青苔，连呼吸都成了甜的。这满院花香，我至今念着。

房子建好后，家里更热闹了。我和大妹在读小学，弟弟快入学，小妹还在蹒跚学步。晚饭后妈妈收拾完灶台，我们就围坐在八仙桌上写作业，爸爸——大队的会计——也在旁办公。他的算盘打得“噼啪”响，混着我和大妹写字的“沙沙”声，格外好听。弟弟最是调皮，一会儿在纸上乱画，一会儿钻到桌下抢我的笔，再跑去拨乱爸爸的算盘；小妹摇摇晃晃地哼着不成调的歌，累了就抱着妈妈的腿要抱，直到妈妈把她和弟弟哄进房，我们才能安安静静写完作业。

那时日子清苦，爸妈却总想法子让我们吃好。家里养的鸡在晒谷场啄漏谷，在菜地栅栏缝里偷啄青菜，下的蛋格外香。有只老母鸡总躲在柴堆顶上生蛋，被妈妈发现后掏出来好几个，就炖成水蒸蛋，我们兄妹几个你一勺我一勺拌着饭吃，就着自家种的青菜萝卜，就是最香的饭。逢着客人来，爸妈才会杀鸡，油润喷香的鸡肉，我们能回味好几天。

家里还养着两头猪、三只羊。母猪产仔时，母亲守到后半夜母猪才把猪仔下完，母亲小心翼翼地把小猪从柔软的草窝里一个个放到母猪边上吃奶，这时天已亮了，我们早上要去上学了才发现妈妈整晚都在猪圈里守着。另一头猪养到出栏卖掉，羊剪了羊毛卖去镇上收购站，小羊羔卖掉后，收购站会把羊肉送回来，红烧一锅就是难得的美味。爸妈把这些钱攒起来，修房、添家具、给我们交学费、买新衣服，一分一厘都算计着过。

三年级时第一次写作文，题目是《忆苦思甜》。我对着本子发愁，爸爸就说：“写旧社会贫下中农受地主压迫，新社会我们翻身做主人，你们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，多幸福。”照着这话，我写完了第一篇作文。后来我渐渐迷上看书，除了课本，家里的连环画《铁道游击队》《地道战》，爸爸带回来的画报、报纸，还有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《红楼梦》这些厚书，都成了我的宝贝。寒暑假里，割完草喂完兔子，我就抱着书看，连吃饭都舍不得放下。

四年级写《劳动课》，正是“四人帮”时期，学校养兔子，劳动课要割草，割完堆在操场上。我把割草的情景都写了进去，语文李雪源老师在班上读了我的作文——那时四五年级在一个教室上课。李老师说：“吕颖同学的《劳动课》写得生动，特别是‘青草堆像一座座小山似的’，这个比喻用得好！”这话让我更用心写作文了。

放学或周末，我和小伙伴拎着竹篮去田埂割草。油菜花开时，金浪翻涌着裹着暖阳，我们踩着泥土的湿气，额角沾着草叶和花粉，在河泥潭里“溜镰刀”——谁把镰刀竖得直，谁就赢。累了就在树荫下歇脚，我给他们讲书里的故事，他们都听得入神，直到大人们喊吃饭，才拎着满篮青草，唱着走调的歌往家走。有年暑假，我带着他们排了段快板书，在小队大场的纳凉会上表演。当我们从谷堆后面走出来时，大人们的掌声已响起，连苏州插队来的沈琦老师都夸我们，我们演完就红着脸跑回了家。

可惜除了我，伙伴们小学没毕业就辍学挣工分了。暑假里我和他们一起插秧干活，手上磨出茧子，才更懂得要努力读书。上初二时，学习上又加了物理、英语课，来了新老师，学习也紧张了。但我的几篇作文，还是被语文钱阿虎老师在班上朗读，每次听到自己的文字被念出来，我就更坚定了写下去的心思。

如今再想，那河、那田、那满院花香，还有算盘声、读书声、伙伴们的笑声，都成了最珍贵的念想，藏在心底，轻轻一碰，就满是温暖。

作者简介：1963 年生于吴江区横扇镇四都村，1980 年毕业于横扇中学，现定居吴江，为自由职业者。自幼爱文学、喜阅读，尤爱《红楼梦》等四大名著与《飘》等世界经典，亦研学近现代史，好读相关人物著作。不善言辞，惯以文字传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