年纪大了,旧事经常复现于脑海。特别是对家乡,真的是有点儿魂牵梦绕了。
一九五四年,我才十一岁,就离开生我养我的八坼老家,随父母迁居平望,至今已经67年了。两地相隔才24里,但读书、工作让我很少回去。早岁除了假期有暇去看望祖父和外婆几次,后来因老家没了亲人,也就渐渐与八坼疏离了。
几十年来,特别是改革开放后,全国上下、城市农村,都发生了地覆天翻的巨变。真所谓“旧貌换新颜”!江南小镇也都高楼大厦林立。居民都住入了花园式的小区新房,而农村也已少见普通平房,低层楼房和别墅则到处皆是,昔日的旧迹已难以见到。“破旧立新”是镇区改造的常规思路,因此,常常老屋成片遭拆,翻建高层小区,小桥流水的镇上河道,填平后拓宽成道路,人车两便。这样更有利于商铺企业货物的运输,有利于小镇的经济发展。所以我也一直牵挂着家乡的变化,希望在变化的大潮中,还能寻觅到一些童年的记忆!
从平望退休后,我已在吴江居住多年。吴江作为县城,当年其实和其他小镇无甚差别,也那么陈旧简陋,但现在已发展成江南数一数二的新兴城市。交通特别方便,去苏州既有地铁又有公交,半小时便可到达观前街购物。它与七大镇也都有了市内公交车,来去十分便捷。
四月十七日早晨,天气晴暖。我乘上732路市内公交车前往八坼,一路上饱览沿途风光。改革开放后新辟的乡镇公路,已林木高耸,绿荫夹道,所见周边农村也都是纵横有序的楼房,而平房老宅了无踪影。果林处处,但春景已逝,桃红李白的景致已消失,唯见路边绿化带的杜鹃花,一片连一片,粉红的颜色,闪过眼帘。转眼间,村道两边已尽是商铺超市。我想,莫非快到八坼了,便向驾驶员招呼,待到八坼镇中心区时请提醒一下。身边乘客忙说:“刚才吴家官站你怎么不下,那里就是闹市区。”我如梦初醒,于是在下一站点匆匆跳下车。
“少小离家老大还”。家乡,真让我陌生了。路边问了行人,才知道东西走向的八坼老街已作了小小的整改,拆除了临市河一侧的民居,其余皆维持原貌。而在镇北面的大片农田上,重新辟出两条平行于老街的马路,沿途重建了商城、店铺和超市。现在,那里才是真正的闹市区!
我下车后反向走了一百多米,左拐,见一新建的门洞式的标志,写着“八坼老街”四个大字。此时,我还没辨出东南西北,尚未见到八坼在我印象深处的影子。见河边一老太在种菜,她说,再往里走就是南港了。沿河转过几幢已经翻新的楼房,果然见到了一幢跨街楼房,楼下是逼仄的老街,门牌上写着中心街字样。老旧而简陋的民居夹道,条石路面已被砖块所代替。再向前,直至见到了我儿时所熟知的石家桥(即联源桥),才让我醒悟过来,这里正是我儿时的活动天地。这对我来说是多么熟悉,又多么亲切!因桥以东和过桥向南都是田野,儿时我和同学常来这里玩耍,或河边钓鱼,或河滩水边翻碎砖瓦片下面隐藏的小螃蟹,或去田沟草丛捉蟋蟀。而春暖时日拿一玻璃小瓶,折一根草茎,到农舍的泥墙上,挑墙孔中栖居的小蜜蜂,最是有趣!
这镇东的一片田野,也正是我童年时寻乐的小天地。记得有一次秋后傍晚,父亲背着我到东边田畦里看春台戏,人山人海。我骑在父亲肩上观看,只知鼓乐声声,伴着咿咿呀呀的唱腔,看到什么已记不清了,只觉得台上台下全是人影,热闹有趣!
沿河走,我继续往西,那又是形状差不多的一座石桥。名为“合浦桥”。这二桥和对岸的南浦街相连。桥下之河道叫南港。水从京杭大运河水脉引入,至前面的城隍庙,分流为二,一道偏南流,另一水道偏北向东,称北港。北港上也有东、西二桥。西桥名万安桥,东桥称永宁桥,这二桥将中心街与对岸的塘东街连接在一起。据传,从高空俯视,八坼镇形状如龟,城隍庙比作龟首,那四座建于清代的石桥正似龟的四腿。而龟背的中心,当年是八坼镇中心小学,正好围在南港和北港中间。因此孩子们上学极为方便。庙宇和学校所在地正是八坼的中心区域,所以南港称中心街也是名副其实的了。
当年小学大门正是在东西二桥之间。坐南面北。而我家老屋在东侧紧贴着学校大门。学校西邻是戴家的石灰行,紧接着是棺材店和农具作坊,以及万安桥堍的铁匠铺。因此近桥处,铁锤的敲击声和作坊的拉锯、斧斤声,整日不断。这与桥对岸的茶馆兼书场,还有商店发出的喧闹声,遥相呼应。它们又与河道里大小农船过往停泊发出的橹声、水声,融成一片,组合成动人热烈的水乡交响曲!从西桥的铁匠铺起至东桥以东的米行,除了两处桥堍和学校门口是露天,家家门前几乎都有跨街廊棚相连。现在,我家的跨街老屋与相邻的富商沈少祥石库门这一段约几十米,尚保留廊棚和石库门的古貌。东侧与沈家近邻,又是著名科学家杨承宗家的石库门老宅。杨是新中国放射化学奠基人,曾任中国科技大学副校长。这南港环河一条中心街,和古桥周边,大约是八坼旧貌保留得最完整的地方。来的真巧,江苏省新华社记者二男一女驱车前来这里拍摄沈宅。这由国家出资修缮后的沈宅,尚未对外开放,而今天终于开启大门,我也因此有幸一睹它的芳容。童年的记忆里,沈宅后一进由沈芝英医生一家租住。前一进楼上由开酱园的方家居住,后来据说成了镇办厂的工场。因前一进房屋的厅堂,无人居住,大门常年紧闭。记得一九五〇年解放军进军上海路过,十六兵团士兵借宿多天,我也有机会进去玩过。那时门窗灰暗,墙壁破旧,无富丽之感。这次随摄制组进入,眼前一亮,花窗梁柱和粉墙已修整一新,但尚存旧貌。当年大户人家的豪华呈现无遗。
但当我匆匆登上沈宅旁久违了的永宁桥,又留恋驻足。俯视桥下静静流淌的绿水,还是那么清澈;再举目环视,左首的几处老宅,其中的跨街楼房,曾经是我的卧室,那窗棂,那几块玻璃,似乎还是原来的模样。当年睡在楼里,楼下农船咿呀的橹声,对面茶馆里的喧闹声,常常把我吵醒。看着这曾经朝夕相处的居室,感到特别亲切、美好!然而,这里最让我难以忘怀的还是每年正月十五傍晚的热闹。河上放莲灯,街头走马灯,扭秧歌、打莲湘。但最精彩的就在脚下这座桥上,总有十来个壮汉举着长长的龙灯,随龙珠而盘旋翻动,活龙活现,好看极了!我和两岸民众一样,站在自家驳岸的河桥石上,观望这番热烈的景象。还因为这里都有廊棚相连,不愁风雨,我和小伙伴,天天打闹玩耍。经常玩飞洋片,打弹珠,踢毽子,或捉迷藏。有时还玩到水边,赤脚在水里用竹篮子捕捉小鱼小虾。当年根本没读书压力,充分释放了我们儿童爱玩的天性!这河边廊棚下的天地真是我的儿童乐园,让我终身难忘!往右,再看那河港的北岸,临河民居虽已消失殆尽,但路面拓宽了,视野开阔了,让我看到看到改革开放所带来的变化。你看,直到运河大桥的塘口,旧貌的确换了新颜,路边市民都住上新簇簇的楼房,门前沿河栽有整齐的绿树和花草,在河水的映衬下,十分漂亮!但见河边树荫下,老人在喝茶下棋,或女人在门口做家务,路上三三两两的行人,悠闲自得。这与老街北门商业街的喧闹,形成鲜明对比!这里真如隔绝于世的桃花源了。
就这么沿南港市河兜一圈,边走边和乡邻们聊聊,时间已不早了。当踏上返程公交目送车窗外渐行渐远的家乡,心里很难平静。我想,随着媒体的宣传,人们会慢慢知道,江南还有那么一个不起眼的,却还保存有原汁原味老街气息的美丽古镇,那就是我亲爱的八坼故乡!
二0二五年四月二十日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