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家的“菜根香”

常年跑乡村工作的母亲，面对即使风雪封门也要去吃食堂的我们兄妹，心疼得内心充满了负罪感，一再声称提前病退后定要好好烧饭，让我们尝到一个正常家庭的温暖。

母亲没有食言。她请人在仅有两米多宽的堂屋中间支起了一口锅灶——这不是奇葩，而是那个年代我家巴掌大的地方要皮五癞子楦呢——虽然看上去不太雅观，但比起此前家里备用的锅箱子不知要高级多少倍了。母亲开始围着灶台转，就仿佛她置办了自己的一个大件家私似的，那种满足直接溢于言表。

可是，叫一个在新中国初期从校门出来就参加革命工作，成年累月驻四乡八里指导栽桑养蚕的新女性，要烧出可口的菜肴，委实有点苛求。果不其然，我家的饭菜不久就显现出几个特点来，首要的是顿顿开饭都比人家迟，邻居家吃得早的都喜欢晃到我家门前站一会，笑盈盈地搭讪两句闲话。这还不打紧，关键是烧菜几乎没有配头，母亲也承认，调侃这叫河水煮河鱼。还有，菜品颠来倒去变不出什么花样，即便到了过年或来亲戚了，至多也是粗鱼笨肉。

就是如此，反正我已经很知足了。夏天，母亲会先烧好一大锅冬瓜汤或青菜汤冷着，等我们回家牛饮；下晚放学回家，我最钟爱中午留下的红苋菜卤子拌饭；我们亲手栽培沿着墙角牵藤上房的扁豆和丝瓜，则成为哪个季节我家主打的盘中餐。幸福指数的高低是相对的。家里的菜不一定比食堂烧得好，但或许是一种基因密码作用的结果，一家人快乐地围坐在一起，母亲烧的菜总能兴奋起我们食欲的荷尔蒙。尤其是我此后参加工作和到南京上学又过上好多年吃食堂的日子，但家里的菜香始终使我魂牵梦绕。

母亲虽然算不上多会烹饪，但常常有独特的创举，譬如烧茄子切滚刀块至茎部，最后一块必须留有果蒂部分，她推荐说这一块最好吃。她会因材制宜，不浪费一丁点可利用的蔬菜，哪怕是绝大多数人都会丢弃的“菜渣”之类，也能做一些又独到又经济又可口的真正的家常菜来，以致至今我们还作为了一种祖传的菜单传承着。其中炝萝卜皮是一绝。把要烧汤的萝卜，不用刨子刨皮，而是用厨刀削，就像刀削面一样，一片一片的，皮肉不均，然后稍许精盐腌制，再就点香油，糖醋一拌，洒点蒜花，如此辛口蹦脆的炝萝卜皮使我们既可当菜又可当咸。炝药芹摘下的叶子是万万舍不得扔的，锅中放水烧开，抓一把洗净的药芹叶子，汆入滚水中，打一两个鸡蛋搅匀潽在叶上，再次烧开后放点盐提鲜，一碗药芹叶子潽蛋汤，虽有芹菜挥发油带来的苦涩感，但浓郁的草药香气却很是爽利。冬瓜皮也是个好东西，把它切成丝，先用点盐勒一下，再配用几个青椒同样切成细丝，如果有个红椒点缀就完美了，热锅冷油，一顿爆炒，一盘大椒炒冬瓜皮出锅，色香味俱全，直接成了香辣调味的“饭遭殃”。一根莴苣可三吃，茎自然是主材，炝烧炒汤尽可，而其皮和叶更是我家的宝贝。用刀竖着把茎划一道口，徒手把老皮整剥，洗净风干储备，要吃时用开水汤醒，切丝炒个肉丝小虾什么的，鲜脆无比。我最期盼的是莴苣叶子煮饭了，老远就香味扑鼻，条件反射得饥肠辘辘，盛饭二碗嫌小都要换上三闳碗。

小时候我到扬州教场附近的姨娘家经过国庆路上的老字号“菜根香”饭店，一直不解店名其意。其实是来自古代民间谚语“咬得菜根，则百事可做”的处世箴言，含有通过艰苦磨砺——即如咀嚼菜根的苦涩一样，培养坚韧品性的人生智慧。啊，母亲变废为宝的厨艺原来是我家的“菜根香”啊！

2025年6月16日

（转自公号《邮都孙平》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