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读父亲的画

发表日期:2015年2月26日  
我父亲是油画、水粉画家。我从很小就看父亲作画。

  上世纪的中国,拥有自己画室的画家是不多的,在从前的许多年里,父亲的画架常常随意支在家中的某个角落。我在油画颜料清苦的气味中看父亲怎样把空白的画布铺满颜色。当父亲擦笔的废纸撒满地板如一地怪异的花时,我就知道他又完成了一张新作。在文化萧条的年代,父亲的油画大都背朝外靠在墙角,而水粉、水彩则被平铺在褥子底下。至今我还记得,当有人前来看画时,母亲是怎样协助父亲掀开厚厚的褥子,再由父亲小心翼翼地抽出他的一叠叠小画和大画。那时父亲的一双大手托着他的作品,脸上满是宁静的疼爱之情。或许正是父亲的这种表情最初启迪了我的心智,当我对绘画一无所知时,就忽然明白了艺术的魅力。

  我想,假若一个人找到了他面对世界的表达方式,便不会轻易舍弃,因为这种表达本身即是他生命形式的一部分。父亲无疑将绘画视为他生命的一部分,他的每一画面,又好比他的生命派生出的许多永恒的瞬间。

  父亲的画,就因此弥漫着一种可以触摸的激情。即使面对着他的静物,我也会生出快乐的不安。于是我想,什么是静物呢?照字面的解释,静物就是安静的东西。但是山川树木也不安静着么?它们进入画家的视野,可被称作风景,静物实际也是风景的一种啊!在画家的笔下,一只花瓶的呼吸与一条河流的沉默原本无须界定,它们都是有形的生命。还有人,人在父亲笔下也不是静穆着的自然么?作为观众的我,才会在雨后的村边读出许多北方的故事;才会在被薄雾打湿的无数花瓣上感应到世界的庄重和俏皮;才会在娇艳欲滴的红土堆上发现令人惊惧的美丽;才会在蓬勃茁壮的人体上领受到自然的恩赐;才会在黑的山白的树身上悟出喜悦人生的明媚。

  记得有一年5月,当父亲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他的个人画展时,像过去的每次画展一样,许多新画被堂皇地排列起来,但父亲依旧不忘他的老画。他把它们一张张托出来,老画好像还带着棉花的气味和人的体温,父亲已有了白发。有些老画虽小,可它们并不羞涩,因为父亲几十年的劳作人生和他的梦想,仿佛都被挤压在那些画面之上了,它们永远有资格和父亲的新画一同面对观众。面对从前这些被棉花和人体焐过的画,我很想放声大哭。父亲这一代人,经历了战乱、饥荒和文化浩劫,经历了那么多悲凉和孤寂的时光,是什么使他挽留住了直面人生的一片童贞?在父亲的画里,最少有的便是世故。他固守着自己的灵魂所感知的世界,他又用颜色和笔触为观众创造出充满动感的新奇,使我每每温习生命的韧性和光彩。假如人生犹如一幅幅风景,父亲的风景线上则处处是烂漫的真情。

  并不是每一位人过中年的艺术家都能挽留住这一份烂漫的童贞,这童贞的冶炼,是始于艺术家在他的作品被压在褥子底下几十年之后,对日子依然的不倦。

  我是父亲的孩子,从此更加渴望理解父亲的风景。当我到了父亲的年龄,在我的风景线上能够挽留住什么呢?

  (苏州平江实验学校潘娜点评:铁凝是中国作家协会的掌门人,但写自己的父亲时丝毫没有掌门人的架子,而是目光仰视,像孩子仰视大人的目光一样。记得有个学生读了这篇文章后问我:文章中写她父亲画静物,“即使面对着他的静物,我也会生出快乐的不安”,为什么?我说这个问题问得好。看见静物,一般说来人的反应也是安静的;但是,这些油画中的静物,是熔铸了画家的感情的,也是有生命的,所以她说:一只花瓶的呼吸与一条河流的沉默原本无须界定,它们都是有形的生命。学生若有所悟地点头。我估计她没有完全懂,但假以时日,她是会懂的。就像铁凝,她做小女孩的时候,也不一定完全懂,岁月的磨练和知识的积累,让她懂了。

  文中有细节,一个是油画大都是背朝外靠在墙角。还有是将画放在褥子底下藏着。明知是不合时宜的,仍然要画,这不但要才华,更要有自己的思想和硬骨头。这才是一个艺术家最重要的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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